曾任教於新竹師範學院語教系（今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數十載的范文芳，走過戒嚴時政治、社會的封閉，心懷鄉土，以深厚的語言學底蘊，加上對時勢的反思和感受，融入學術研究、教學和創作。筆桿行運之間，從古典的中國文學研究，到關注臺灣現代文學及鄉土文學。中年後提筆創作，過去參與客家母語運動的經驗，更讓范文芳有感於母語獨有的韻味，因此范文芳在文學創作上有意識地提升客語的比例，例如接受新竹縣政府委託創作的《頭前溪个故事》，幾乎全本使用臺灣客語（以下簡稱「客語」）創作，寫下客家族群的動植物記憶。
卸下教職後，范文芳退而不休 ，仍致力推廣客家文化，除了持續在國立清華大學臺灣語言與語文教育研究所教授客語，也在竹松社區大學長期開設客語課程。客家文化在范文芳的心中，是創作泉源，亦是努力擎起的一盞文化燈火。
國文系出身的臺灣魂
身為一位致力於推動鄉土文學與在地文化的研究者和創作者，范文芳的學術養成之路，反倒是一路接受完整古典中國文學訓練而來。高中後負笈北上，就讀國立師範大學國文系、國文研究所碩士畢業，范文芳回憶，當時的教育體系相當保守，現代文學、臺灣文學在課程規劃中相對邊緣。回推其求學時期，正是官方大力鼓吹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之時，強調中華「正統」的號召之下，學術研究、教育和土地之間的距離是愈加遙遠。范文芳在學期間，便深深受到鍾肇政、李喬、七等生、吳晟等作家的作品吸引，范文芳大量閱讀、吸收，認為自己對鄉土的關注得益於此。例如吳晟的台語詩，讓范文芳更加相信母語在文學創作上，散發獨特之美，乘載語言底蘊中獨特的族群文化。
懷想著臺灣文學給予自身的養分，范文芳從臺北回到新竹任教後，於課堂中不時融入臺灣作家的作品，並接任新文藝社的指導老師，帶領學生閱讀本土文學作品；擔任導師負責學生的環島畢業旅行時，一定帶著學生前往位於美濃的鍾理和紀念館，臺灣文學於是在每一次的微小行動中，得以傳播、傳承。然而，當年來自校方的壓力，無形又具體地影響著教育的方方面面，一次范文芳邀請發起《文友通訊》、倡導母語文學並寫下《魯冰花》、《臺灣人三部曲》等重要作品的鍾肇政來到校園演講，在壓抑臺灣本土意識的時代，訓導處後來以此事為由，解散范文芳所帶領的新文藝社。
新文藝社消失但不止息，後來，范文芳與美術專業的女兒，用文字和圖畫一起創作了《頭前溪个故事》，書中可見禾鷝仔在田地草埂之間覓食，客家人看見這種鳥喜愛在農田覓食，發出「嗶！嗶！」的叫聲而命名。頭前溪水流過客家庄，看見鳥兒飛翔、草樹發枝，蘊含在客語中的獨家故事，在范文芳筆下傾洩而出。面對時代的挑戰，范文芳在力所能及之處，在教育現場中推廣母語，在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心中種下文化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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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研究領域中，范文芳卓然有成，卻不忘懷臺灣文學的魅力。
桐花裡的客庄記憶 貼近生活的客家文學
教學身分之餘，范文芳在文友如李喬的鼓勵下進行客語創作。作品中，一首〈桐花詩〉傳誦甚廣，這首詩的創作歷程，更是體現范文芳其人和客家精神。
有一年范文芳擔任美術科導師，參與美術科前往內灣的露營活動時，與當時任教於新竹師院美術科的詩人席慕蓉共乘，路上途經芎林，席慕蓉指著山頭上白色的花詢問花名，那是桐花，桐花的意象和精神在詩人筆下淋漓盡致地展現，卻不識得花形花貌，令范文芳相當訝異。中國文學傳統與現實間的隔閡，竟在家鄉竹東咫尺之遙發生，刺激范文芳寫下〈桐花詩〉，桐花是范文芳童年再熟悉不過的事物，在他明白美與童話之前，桐花撐起家中經濟，這是再現實不過的事情。
詩中並呈阿爸的生與死和桐花的開與謝，精練的字句、節制的語氣，隱含著臺灣桐油產業的美麗與哀愁。范文芳分享，兒時記憶中，母親和妹妹拾油桐籽售予商人，桐花和生計密不可分，而桐花背後，更有一段跨越時代的歷史故事。日治時期政府引進油桐和梧桐，發展桐油產業，又以桃竹苗山區為主來種植，客家族群和桐花的關係，或可追溯至此。來到戰後，救國團的愛國教育活動中，卻流傳著一種說法：「臺灣人用桐油的油欺騙日本商人為梧桐的油，因此日本不再跟臺灣交易桐油。」意圖用陰謀論激起民族仇日情緒，弔詭的是，未曾離開此地生活的人和客家文化卻在意識形態下身處夾縫，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
范文芳的創作有意識地召喚自身的客庄記憶，尤其是〈桐花〉一首詩，除了懷念兒時跟著家人採集桐子做桐油，也隱射仇日的愛國教育下被汙名的油桐產業，此外，回應中國文學養成路徑的離地，范文芳選擇以樸實的語言書寫，惟有用客語吟誦，才能對上韻腳和記憶中的畫面聲響氣味。從內容到形式，范文芳用創作體現文學如何離不開社會，同時關照時代。
（圖片授權／ Shutterstock，攝影／ manasak khoksathan）
語言傳承的條件
「傳播」是訪談時范文是訪談時范文芳多次提到的概念，他強調，語言一定要進入通俗、現代生活中，范文芳以音樂為例，以客家山歌來說，朗誦時方能聽見的音律，關鍵自然是客語，別無他法。范文芳遺憾地表示，可惜山歌沒有像台語流行歌那樣傳遍四方，他推測或許山歌過於重視格律和內容規訓，不像台語歌，包容著各式各樣的流行文化，廣受歡迎，所以在華語霸權下，能夠發展商業途徑造就明星。儘管文化和語言傳承不是只靠明星，但若是為大眾熟悉、不排斥，語言消失的速度，想必能減緩許多。不過，范文芳也提到客語流行音樂的風景正有所變化，愈來愈多現代的音樂創作人投入母語創作，像是美濃的林生祥、新竹的黃子軒與山平快，范文芳認為音樂和客語結合，將提升客語的文學性，並讓更多人聽見客語。
除了透過各式媒介廣為傳播之外，要容納形形色色的潮流，語言本身的穩定性備受考驗，也因此，推廣母語時，是否有正確的字形、字音和字義系統，關乎的不僅是能否被讀懂，更在於母語是否能夠以獨立的語言存在。
回應語言的獨立性，范文芳身體力行，長年來擔任竹松社區大學和國立清華大學臺灣語言研究與教學研究所客語師資，客語教學上，范文芳堅持學生使用五度音階來學習客語的七個音調，而非坊間常見注音、英文字母標音的作法，這是為了保留客語正確的聲音，如此客語才有完整的傳承，厚實客語的底蘊。近年來語言政策的推進，支持本土語言課程在中學推行，因此客語師資需求增加，范文芳說，能夠見到愈來愈多人投入客語學習，他也期待學生學有所成後，不論成為客語老師、參加創作比賽或是政府補助的文化活動，客語能在各處開枝散葉。
訪談尾聲，范文芳分享客語如何幫助擔任醫生的兒子更加理解病人病情，講客語的長輩來就醫時，聽到客語比起華語更感到自在，而且也能更詳細地描述自身病情，幫助醫生對症下藥。
文學、音樂、教育現場、醫療空間，范文芳的生命故事，體現客家如何在生活中處處發生，客語得到傳承並走向未來的條件，早已盡在不言中。
范文芳的客語創作多從貼近日常的動植物出發，體現自身理念：「客家文化和客語的傳承和生活密不可分」。.p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