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臺灣名門望族──新竹地方家族史

淡水廳圖所描繪的淡水廳城(竹塹城),此為清領時期於今日新竹市中心所建的城廓。
陳慶容
攝影程天佑
圖片提供黎許傳
刊登時間2024-06-20
霧峰林家、鹿港辜家、新竹鄭家,人們常將城市與特定的家族或人名連結,遊覽各地老街時,也必定曾走進某個顯赫一時的人物故居。「家族史就是地方史」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曾在竹塹地區呼風喚雨的這些家族與名流,他們的新竹大家族故事吧!
霧峰林家、鹿港辜家、基隆顏家,如果你平時對於臺灣歷史或當代新聞有所關注,一定會注意到人們常將城市與特定的家族或人名連結;遊覽各地老街時,也必定曾走進某個顯赫一時的人物故居。

家族史就是地方史,回首過往地方發展的軌跡,家族勢力的運作確實是其中無法忽視的關鍵力量之一,了解家族史就等於揭開了一層在地史研究的面紗。從清領時期的農業社會,到近代工商業社會,一個個家族在政權交替與產業變遷中興起又沒落。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曾經在竹塹地區呼風喚雨的這些家族與名流,他們的風城大宅門故事吧!
 
清領初期為防止流民叛亂,曾禁止臺灣建造石磚城,直至道光9 年(1829)才完成〈城池圖〉中的淡水廳城。此〈城池圖〉收於《淡水廳志稿》。
 

開啟新竹漢人拓墾史:王世傑與新竹王家

曾到幾座新竹重要廟宇參拜的人,是否有發現一旁擺放著「王世傑長生祿位」── 而「王世傑」是何許人也呢?

竹塹地區過去是道卡斯族竹塹社的生活區域,直到王世傑(1661-1721)與族人來臺開墾後,漸次遷徙到舊社、新社等地。王家在清領時期躍上竹塹舞臺,成為初掌握竹塹大範圍土地,並漸進轉化為私有資本的漢人家族。

在明鄭時期即來臺經商的王世傑,在明鄭政府防禦施琅攻臺時,因監督糧食搬運有功而獲准許開墾竹塹埔。傳說,當時王世傑駕著一匹馬,從鳳山崎(今竹北鳳岡)一路騎行到老衢崎(今苗栗崎頂),而擁有了途經範圍的拓墾權。然而,礙於戰亂與龐大的開墾經費,直到康熙50 年(1711 年)前後,王世傑才率領福建泉州同安縣的鄉親一同渡海,從城隍廟附近的暗街仔(今東前街36 巷)開始拓墾。

除了騎馬畫地成為大地主,創建埤圳灌溉田園並修建廟宇安定人心,更奠定了王世傑在新竹拓墾的重要地位。(閱讀更多:竹塹墾首 變神明的金門人—王世傑

1697 年,郁永河在《裨海記遊》以「林莽荒穢,不見一人」這般描述此時的新竹,但在不到30 年後,從頭前溪南岸的樹林頭,以南至靠近香山的南勢地區,逾千甲的土地均為王世傑一族墾闢為田園。

修築水圳後,更可灌溉近半數的土地,因此隆恩圳最早得名為「四百甲圳」,意思是這條水圳能灌溉四百甲土地。此外,由於早期渡海來臺的移民常將身心安定寄託於神靈祭祀,王世傑更捐獻了土地與資金, 修建東瀛福地、新竹城隍廟、竹蓮寺等新竹著名的廟宇,在物質與心靈上,都奠定了重要的基礎與產生深遠影響。

 

暗街仔

由城隍廟往東門市場路上必經的東前街,往36 巷巷口上方一望,可看見一塊寫著「新竹第一街」的木製匾額,標誌著王世傑家族開墾新竹平原的起點。
仔細觀察可發現許多新竹重要廟宇可見的「王世傑長生祿位」
隆恩圳最早得名為「四百甲圳」,意思是這條水圳能灌溉四百甲土地

新竹兩大家:外公館「鄭家」與內公館「林家」

在清領時期,社會上的領導階層常是具有一定經濟資本的在地商人,除了買賣與投資土地,也會透過科舉功名與公共參與,以累積政治影響力、建立社會網絡,並回過頭來鞏固地方經濟支配權,將經濟資本轉換為社會與政治資本。王家單靠土地收租累積了不少的財富,但在乾隆初年因為爭訟問題逐漸沒落。

清領中晚期的大家族,則更替為經歷數代遷徙後落腳於竹塹的鄭氏與林氏兩大仕紳家族,分別以鄭用錫(1788-1858)與林占梅(1821-1868)為代表。

鄭用錫是著名的「開臺進士」,因科舉得意光耀門楣,在械鬥頻繁威脅竹塹安危的時候,聯合其他仕紳奏請建造竹塹第一座以磚建造的淡水廳城(如今只有東門城被保留下來),並出任築城總監,與堂弟鄭用鑑長期擔任明志書院山長,哥哥鄭用鍾的「鄭恆利」商號,更是鄭家強大的資本基柱。(閱讀更多:探索開臺進士的家 竹塹北門鄭家建築群
 

鄭家進士第

清領時期臺灣籍第一位進士鄭用錫之故居,是深具代表性的國定古蹟。宅第面寬四開間,縱深三進,可見當年鄭家人丁興旺,並有豐厚財力。

林占梅的家族則因祖父林紹賢創辦的「恆茂號」,經辦全臺鹽務成為竹塹巨富,雖然沒有科舉功名,但積極捐款、組織團練,協助平定戴潮春之亂,以及在潛園廣邀文人雅士吟詠為樂,帶動了新竹的文教風氣,使林占梅成為竹塹地區重要的仕紳代表。
 

林占梅<富貴神仙圖>


林占梅既是地位顯著的社會領袖,也是情文並茂的詩人與畫家,然而其絕大多數的繪畫已不可見,國立清華大學文物館籌備處典藏的這幅<富貴神仙圖>,可能是他唯一殘存於世的作品。

(本圖片感謝 國立清華大學文物館 提供《新竹:故事的舞台》展覽內容精彩圖片)

兩人簡短的生平概述,便充分展現了清領時期的家族如何透過經商、科考、捐納軍功、參與地方事務等方式,成為地方領袖。此外,雖然傳言林鄭兩家常暗自較勁,先後築建內公館潛園和外公館北郭園分庭抗禮,但家族間的聯姻也是利益連結必不可少的手段之一,如鄭用錫次子鄭如梁與林占梅的胞妹便互結連理,因此鄭用錫在血緣上是林占梅的姻親叔伯輩,並曾在林占梅困頓時予以勉勵。

除了林、鄭兩家,原先在鄭家當傭工,而後自創「陵茂號」商號致富的李錫金家,以及兼營郊商貿易與拓墾事業的吳振利家,也同為清領時期竹塹地方上具有影響力的望族。當時的大家族多世居在北門大街上,這條路也是商家群聚的街道,因此新竹北門大街可說是清領時期最熱鬧繁華的區域。(閱讀更多:城隍廟旁,曾是新竹最熱鬧的大街,用味蕾探訪北門街
 

林家潛園爽吟閣

起建於1849 年、費時15 年完工的潛園,被譽為當時臺灣五大名園之一,原址位於西門市場一帶。園內的爽吟閣因1895年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征臺時曾住宿而成為「御遺跡地」,後於1919 年被拆遷至新竹神社,此圖即為在神社重建後的樣貌。二戰後先後成為軍事機關與大陸地區人民新竹處理中心,亭閣已遭毀損。
(圖片來源:Wikimedia)

鄭氏家廟

新竹的鄭氏家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重文風,積極發展子孫的教育,家族內出過進士及舉人。較為著名的鄭家子孫是「開台進士」鄭用錫,家廟即為他和堂弟鄭用鑑組織鄭家八房,在1853年共同出資建成的。

政治遊戲規則轉變!殖民政權下在地家族的轉型

到了日治時期,舊有封建制度下的科考晉升不再適用,傳統的權力結構與政治遊戲規則也隨之改變。在新政府的統治下,經濟權力掌握在日本人手中,仕紳們祈求身家安全以及既有地位與利益的保障;另一方面,初來乍到的殖民政權,也需仰賴仕紳在地方上的社會網絡與影響力,延續他們在官民間的中介角色以攏絡民心。

因此,當時的社會菁英與日本殖民政府,發展出雙向的互利共生體系:執政當局除了鄉紳給予食鹽、彩票等專賣特權,也授予他們區長、保正等基層公職,讓地方仕紳可以透過基層公職協助推動地方建設,發揮影響力募集公債、捐款勞軍,並帶頭倡導當局的新事務政策。日治時期竹塹的地方仕紳,可說是「一方面支撐著國家,一方面又為國家所控制」。(閱讀更多:站在時代最前緣:日治時期仕紳們的那些摩登娛樂

日治的新竹望族,有延續清領時期家族能量的北門鄭家、李錫金家族的李雪樵、李文樵、李逸樵三兄弟與他們的子執輩,以及新興的古賢林高庇林家、蘆竹湳庄(今苗栗)蘇賢合蘇家等。

鄭家在日治時期的家族領袖,是鄭用錫的姪子鄭如蘭,及鄭如蘭的兩個兒子鄭拱辰與鄭神寶。其中,又以鄭拱辰最為活躍,除了是新竹最早擔任新竹廳參事的漢人、組織發起臺灣起源最早的農會組織「新竹農會」,還和眾仕紳集資籌辦東門市場。他與黃鼎三、陳信齋等人,在當時政經領域扮演核心角色,積極參與殖產興業 [1] 如新竹製糖會社、製腦會社、東洋拓殖株式會社等的投資,可說是新式產業轉型的先鋒。
 

新竹電燈會社

此圖為新竹北門鄭家參與投資創設的新竹電燈會社軟橋發電廠取水口。鄭肇基藉由他組成的擎記興業株式會社,在華南銀行、台灣商工銀行、新竹信用組合等的「重役」(重要職位)影響力,在新竹電燈會社、東洋拓殖產業會社、華南銀行、新竹煉瓦會社、瑞德商業會社、李金燦蔘莊會社、大成火災海上保險會社、台灣通草會社、台灣米庫利用販賣組合等十數會社擔任重職,成為工商界舉足輕重人物。

(圖片由黎許傳提供)
另外,有些家族雖然資本與聲望不如大家族,但在日治時期新竹的產業與歷史發展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影響至今。

舉例來說,南勢郭家便是新竹米粉產業的先驅,他們引以維生的米粉製造,後來被發揚光大成為新竹代表特產;長期擔任新竹第一保正的蘇鴻元,以及他以下四代 24 名醫生子孫的醫生家族,更顯現了日本殖民政策下,臺灣人多選擇擔任醫師與教師,使這兩個職業因此成為社會菁英代名詞的時代背景。

總體而言,不論是在哪個政權的統治之下,大家族都有其相似與相異之處。

政治方面,清領時期多為地方上的官員與菁英共治,仰賴仕紳的資財與聲望解決地方問題,而日本殖民政府來臺後,藉由警察與保甲制度加強由上而下的控制,雖同樣授予傳統士紳公職,但其代表地方社會的色彩已然減退,性質偏向官派屬員。

經濟方面,清領大家族多由郊商貿易與土地墾拓起家,並透過科舉制度成為鄉紳,保護家產,但到了日治時期,家族領袖需藉由政治上的利益交換,向政府獲取重要經濟資源的專賣權,而傳統家族的土地資本,也在土地調查完成後轉換成現代金融體系的「信用」,活化為流動資本,在殖產興業政策下成為投資新式產業的現代商業資本,進行家族轉型與新型態的資本累積。
 

留學生團講演會傳單

日治時期高等教育的科系和名額有限,想要追求更多知識的臺灣人,往往會選擇到日本留學。這張宣傳單便是1927 年由臺灣文化協會新竹分部所主辦的「留學生團講演會」,由年輕的留學生為主講人,展現出新知識分子的氣息,也是促進臺灣人文化向上的一環。

(圖片由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戰後「雙派系主義」下,相互制衡的東西許派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中華民國政府來臺,大刀闊斧地實施土地改革與地方選舉兩大政策,改變傳統地方政治以仕紳和地主為主體的權力結構,透過地方自治收編臺籍菁英與地方勢力,不僅以選舉作為民主政權的象徵,更藉此吸納與動員本土力量,鞏固並維持其統治的正當性,逐漸形成至今仍深植於臺灣在地政治網絡的地方派系。

地方派系的組成不完全延續過往日治大家族的勢力,但本身仍以地緣、血緣或社會關係為結盟基礎,與當時政權形成「恩庇侍從」[2] 關係,長期享有地方政治權力與經濟利益的獨佔特權,然而,對於這些地方勢力,執政者實際上是採取既合作又提防的兩面態度。

一方面倚靠他們在選舉中發揮政治動員力量,另一方面卻又忌憚他們在逐漸壯大後反撲,因此後來採取「雙派系主義」,在各縣市扶植兩個以上的派系相互制衡,以達到「以臺制臺」的牽制效果。

在新竹縣市,這兩大派系便是同樣握有公車營運路權許可的「東許派」和「西許派」。以東門許振乾為首的「東許派」,擁有新竹客運公司,行駛路線橫跨桃竹苗三縣,深入各鄉鎮基層角落與民眾密切接觸;以西門許金德為首的「西許派」,底下則有新竹貨運、新竹合會、南港輪胎、士林電機等事業,員工眾多,聲勢浩大。

雖然地方派系形成初期家族色彩強烈,但隨著派系組成以利益和人際網絡為基礎逐漸向外擴展,血緣便不再扮演關鍵要素。隨著新竹縣市於 1982 年分治,東許、西許派影響力逐漸式微,影響在地政治、社會網絡的,則轉變為以族群為分隔的閩南派、客家派與外省派。

整體來說,戰後社會逐漸由傳統威權統治的農業社會,轉型為民主的現代工商業社會,家族與在地發展的關係,不再由緊密複雜的政經利益交換網絡相連結。另外,隨著教育資源普及與家庭、人口結構轉變,人才培育成為國家的義務,個人成就也不再重度仰賴家族社經地位。

放眼如今臺灣上層階級的權力遊戲,與其說家族的影響已然式微,我們或許可以說,大家族在產業變遷下脫離了地域束縛,以企業集團的型態吸納全臺甚至跨國的金融貿易資源,建立起全新的政商合作關係與商業遊戲規則,在現代社會繼續進行無止境的資本積累遊戲。
 

國賓飯店

西許派許金德創立的仰德集團,旗下包含新竹人熟悉的新竹物流與國賓大飯店,而許金德的外孫李昌霖,除了是集團第三代,還與信義房屋董事長周俊吉共同成立的德昱股份有限公司,並於2017 年獲得臺灣麥當勞的經營權。

從新竹在地歷史看竹塹家族興衰

綜觀新竹從清領到現代的社會變遷,家族始終在人才培育、經濟發展、地方政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家族史提供了我們一個微觀的視角,從最基礎的社會組成單位切入,以多個人物的「點」,家族與家族間的「線」,連結、描繪出鉅觀社會發展脈絡的「面」。

因此,了解在地的家族史,等於建構出更加完整的歷史生活樣貌,從家族與政權間的利益交換與衝突角力,看見家族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限制,以及善用各種條件運籌帷幄、開創屬於自己時代的能動性。


 

<註解>

[1] 殖產興業是日本政府推動國家近代化的三大政策之一,引進西方先進的技術與設備,運用國家政權與資金,以國營軍工企業為主導,加速資本累積以扶植國內私人企業的成長。

[2] 以「恩庇─依隨二元聯盟關係」來完成對政治社會體系的動員與控制。在地方派系的權力結構中,作為「依隨者」的地方派系透過對「恩庇者」國民黨政權的效忠與服從,來換取經濟特權與地方勢力的培植。

 

參考資料

陳運棟(1997):卷七〈人物志〉。出自張永堂編,《新竹市志》,新竹市文化局,p.198。
薛建蓉(2005),《清代台灣本土士紳角色扮演及在地意識研究--以竹塹文人鄭用錫與林占梅為探討對象》。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所學位論文。
陳百齡(2015):《石碑背後的家族史--新竹近代社會家族研究》,新竹市:新竹市文化局。
陳百齡(2018):〈探索日治時期新竹市的望族:一個以《新竹市志》人物志為基礎的初步分析〉。出自韋煙灶編,《從清代到當代:新竹300年文獻特輯》,新竹市文化局,p.305–337。
李維修(2015):《從素封家到社會菁英─日治時期新竹地區士紳的社會變遷(1895~1937)》,新竹市:新竹市文化局。
葉甫和(1993),《新竹市地方派系與選舉之研究》。銘傳大學公共管理與社區發展研究所學位論文。
陳台峰(2004)。《地方派系與選舉關係之硏究》。東海大學公共事務碩士學程學位論文。
 

本文出自:
《貢丸湯》Vol.26〈風城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