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的半路埋鍋造飯
在新竹的校園中摸索知識和世界、嘗試參與公共事務,是一段曖昧又艱難的回憶。交流道和客運站近在咫尺,新竹的城區歷史與農村相形之下反而陌生,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離生活與地方太遠、離台北太近。
滿懷理想的大學生湊成一夥討論歷史與未來,但對於公義的熱情又像沒有主軸的拼盤,什麼都想湊一腳。大部分決定都是在冗長失焦的會議,或太多啤酒與鹽酥雞的聚會中完成。無論哪種情境,最後每雙眼睛常只剩下炙熱,但渙散到不行。
這種苦尋立足之處的焦慮,大概就跟寫下一份確實可靠的消夜口袋名單一樣艱難。這座遠離生活的大學城並沒有保證充足的安全牌,讓你能安然度過每次熱鬧聚會的伙食重任。這樣的困擾能有多了不起?
想像一個狀況:你得負責在晚餐時間過後的街道,找到餵飽十個飢腸轆轆,可能還有點醉的大學生。在半年的試誤之後,總算可以確定某間路口攤車有這個本事,能為你快速變出恰到好處的鹽酥雞,與啤酒一起在最短時間抵達聚會現場,但不到半年,你就聽說他改行頂讓,口味大不如前,這絕對算得上噩夢裡會發生的事。
| 問:一個人吃的是飼料、兩個人吃的是飯,那一群人吃的會是什麼呢? 就算聽起來有點浮誇,我還是得說:各種關於行動的奇思妙想與組織路線,可以在竹籤、啤酒和桌餐轉盤上的熱菜之間潛伏流轉,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與同一群人一次又一次的晚餐、消夜,就映照組織行動的存亡成敗。 |
| 答:一大鍋飯。 |
運動就是請客吃飯
理解社會運動的起點,往往是在歷史資料與前輩的指點中,撿起各式各樣零碎的線索。當事情進展到行動與訴求,就得開始盤算如何找尋機會結構、槓桿發力,營造群眾支持的基礎,而成敗的關鍵之一正在於動員。不過如果你連一頓晚餐都組織不起來,恐怕也不容易說服別人,與你一起投入那些更不愉快的行動之中。
比方說常常負責主持與集結的 H 吧,他的大腦裡就有一本電話簿。每半載一年,他都會不帶目的地打一通電話,只是為了問候你的日常、更新你的近況,甚至盡可能提供任何幫助。如果他來到你所在的城市,也總是熱衷於糾集所有能湊在一張餐桌上的面孔,盡其所能只為了跟大家吃一頓飯。為此,我一直覺得他不是一個太差的組織者,至少好幾次我是應他之邀上街頭的。
一攤熱炒的成行往往就是這樣,隨興突然、缺乏規劃。但它既可以是組織生活的日常,也可以是行動的一部份,作為漫長的會議或是活動結束的「後戲」,讓一夥人安心滿足的逗點。比起儀式慶祝更臨時起意,又比區區三兩人的一餐更加隆重。
每年開學季,校園中迎來的新生堪比台式熱炒店的菜單,吃飯的人與被吃的菜色都來自大江南北,匯五湖四海於一桌,卻又能在差異中找到一點共同之處。而各路青春理想,在密集的會議裡激盪,捕捉時事的風吹草動,形成論述、發展行動,其實也像極了熱炒。
速度與「招呼」
得益於快速爐的驚人火力,短時間內滾水熱油自然不在話下,而快速的溫度變化也考驗著師傅的功夫,顛鍋掌杓堪稱與火對決的技藝,讓爐前的大廚比起街頭尋常的小吃、麵攤主人,多了幾分自傲的本錢。
這樣的廚房既能端出過油快炒、複合味型的酸辣甜鹹菜色,也有凸顯食材清鮮的白灼清蒸,滿足各種口味需求。透過縝密的切配備料規劃、旺火快速爐調理,與對師傅對庫存食材的掌握,壓低成本與售價,在人客酒酣耳熱之際爭取快速出餐翻桌,實現薄利多銷。
而恰當的熱炒店之於一個組織,重要性堪比行軍必要埋鍋造飯,只是那口鍋埋在六線道旁的鐵皮屋頂下。如果說一場抗爭從前置宣傳、標語傳單,到現場戲碼如何安排、訴求說帖如何施力,都有人能設想並安排妥當,那熱炒的現場往往也得有人打點。
從設想吃哪間開始,就最好能綜觀速度、口味和氣氛等等條件:店址對於所有人的交通能力是否友善?價位有沒有超出大家的能力太多?然後在有限的清單中挑出最後的安全選擇。這只是「招呼」的第一步,更多眉角還要等一群人上桌、端詳菜單,才能看出門道。
我不是教你菜
點菜的階段可以很簡單。只要先搞清楚誰無法忍受辣味、誰忌食牛肉等等,選出三兩道葷菜主角、下飯擔當,再來幾個新鮮葉菜均衡,最後讓百變百搭的豆腐雞蛋放在第三順位,搭配一桌繽紛又不寒磣、能餵飽大家的菜色,通常不會太過艱鉅。
不過點菜,也可以是事關性情的學問,值得從細節琢磨。譬若時蔬永遠只選高麗菜的前輩,在街頭上大概也是個保守的決策者。能在大家熟悉的地、大、波、空之間輪替、增添變化才新鮮靈活。更進階一點來說,需要嬌貴大器的場合就不要客氣點一盤水蓮、難得淺入近山的聚會就不可以錯過山蘇、過貓或龍鬚菜點綴。
再若,嗜酒的同桌往往也重口味,點的菜前綴「蔥爆」、「宮保」、「椒鹽」那是必不可少,吃到盤底連花生蔥段、蒜粒乾辣椒,都要寶貝地挾來下酒。就算是清淡的豆腐,也要一層鹹香油潤的鹹蛋黃金沙才甘願。這樣的角色不僅勸酒、拚酒功力一流,在街頭更是勸進、拚場,活絡人情與維繫意志的發動機,前提是他們沒有睡過頭。
在菜色之外,甚至有一些更講究的「餐桌組織者」,會隨時留意桌面空間,詢問、解決盤底剩食,算是協助忙碌的店員提前整理桌面。其他像是添飯斟酒、派發碗碟餐具等等工作一樣不落。你知道在行動中,他們通常也會樂意處理各種瑣碎庶務。如果硬要他們點一道菜,大概就是最便宜隨和、接受度高,好吃但不顯眼的菜脯蛋、蔥蛋了。
相反地,如果你在餐桌上注意到了某些人,從不考慮大家是否都有吃到「鳳梨蝦球的蝦球」,那我誠心建議你,重新評估與這個人長期共事的可能性,因為這個跡象很可能代表他們毫無人性。
餐桌之外的事
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認為新竹的熱炒店一定藏著什麼不容錯過的珍饈美饌,甚至大部分講求平價快速、熱鬧歡聚的熱炒店,通常都有不少藏污納垢的陰暗角落,藏在客席不能一眼看到的地方。
光就氣味來說,你在抵達門口時常常會首先聞到水溝中的惡臭,源自於廚房污水,是菜渣與油污最後的去處;而菸屁股若不是鋪滿店門前的柏油路,就是浮在鐵罐頭裡面的深褐色污水上(通常是廚房用完的大容量番茄醬),這還算細心的了。最不客氣的店家把菸灰缸留在桌上,因為他們知道不少客人即使讓餐室煙霧繚繞,也捨不得一根菸的時間讓啤酒變溫、讓火鍋變涼。有些人就是只想到自己。
飯間的菸聚時間,在大學生相揪的熱炒餐會之中,毫無疑問是最尷尬的段落,尤其是那些留在位置上的人。他們被迫缺席那些意義不大的稱兄道弟、笑鬧和垃圾話間,而那短短的幾分鐘就足以讓「夥伴」的不均質顯影。
其實「夥伴」兩個字到了最後,往往也在笑談中成為諷刺的髒字。因為太多故事是關於招搖理想的領袖,其實是如何輕視他們的「夥伴」。在行動的現場,人可以退化成工具,成為集會中的人頭、連署書上的姓名,甚至肢體衝突中推擠的肉身,然而這都改變不了每一個投入者作為人的本質,會疲倦、猶豫、受傷。
受傷的人與他們的故事,往往就像運動中骯髒的小秘密,像熱炒店裡不顯眼的角落,旁證了組織的乏力。這些故事是運動的未竟之處,是擱淺在理想的半路。我開始慢慢相信運動和請客吃飯真的沒什麼不同,就像組織終究是關於人。除了照顧你自己,在鬧騰的飯桌上互相「招呼」,全心全意溫暖彼此,其實可是一門隱而不顯,但平實重要的工夫。
如果參與運動的時光,真的給了我們這一代人什麼樣的眼睛,我一定先用它找一間熱炒店,再看看誰沒被溫柔地招呼。

地址:新竹市東區公道五路二段 346 號
電話:03-572-5693
營業時間:17:00–01:00(最後點餐 00:40)
電話:03-572-5693
營業時間:17:00–01:00(最後點餐 00:40)
本篇文章出自:《貢丸湯》Vol.23〈熱鬧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