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水患，難道僅能停留於「災」的印象？國立臺北大學都市計劃研究所教授、台灣河溪網理事長廖桂賢投入河川保育和水患治理領域多年，他呼籲：「城市經歷小淹水，可以避免大災難。」在他看來，臺灣的治水思維長期被「防洪思維」主導，強調築堤束水、強化排水，但工程手段總有極限，多次颱風後引進西南氣流帶來的豪雨便告訴我們，無論防洪工程的設計保護標準如何提升，都追不上強降雨的力道。當淹水無可避免發生，與其想著如何讓城市不淹水，不如考慮如何與水安全共處。廖桂賢持續推廣的「承洪韌性」概念，便是希望大家共同創造一個「不是不淹水，而是不怕水淹」的未來。
不怕水淹的城市 「承洪韌性」的思維轉向
廖桂賢研究水環境治理逾二十年，關心河川與水環境的起點從碩士投身地景建築領域開始，接著取得建成環境的博士，跨域整合環境設計、韌性規劃、生態保育等專業於一身。他坦言，自己並非因為有著浪漫童年的河邊回憶而投入河川領域，而是出於一個純粹的好奇：「為什麼河流非得被整治？」他觀察到臺灣多數河川工程中，往往大量運用水泥控制，使河道水泥化甚至變成「三面光」的狀態，這樣的治理手段，除了讓河流失去生態與調節功能，威脅生態系的健康，也減少人居環境滯洪蓄水的能力，反而增加城鄉面對極端洪水的災害風險。他認為臺灣的水患治理，應從原本強調的「防洪安全」走向「承洪韌性」，也就是說，一個城鄉體系在面對洪水時，不求完全不淹水，而是在水來時仍能維持基本運作、減少損害並因應調適。「防洪思維」將淹大假定為「災害」，因此需要「防堵」，獨尊工程手段，而「承洪韌性」則建立於對自然與人關係更宏觀而全面的理解，強調「人」的因素在水患治理中扮演的關鍵角色，發展因應淹水的應變、調適與恢復能力。
與水共生的智慧 氾濫與颱風的啟示
觀念的改變將帶動水患治理政策和方案的改變，廖桂賢指出若要提升「承洪韌性」，原有的「防洪」模式應積極轉型為「水災風險管理」，省思工程手段治水可能帶來的副作用，且優先支持非工程手段包括最上位的土地利用規劃與管理，土地滯洪，甚至還地於河等更尊重自然的調適手段。如果希望更具體地描繪「承洪韌性」的圖像，不妨將目光望向那些實踐與水和平共生的地方。廖桂賢分享，位於湄公河流域的國家如越南、柬埔寨、泰國等，居民世代生活在週期性氾濫的環境中。那裡的河川每逢雨季定期大規模溢出河岸，帶來水資源與豐富的養分。
「住在湄公河畔的人知道，每年一定會有兩三個月被水淹，但他們不覺得那是壞事。」廖桂賢說，氾濫的循環讓水質獲得更新，魚蝦隨之而來，洪水之後留下的沃土，也滋養了土地的肥力。「在越南，淹水的時候，人們會說朋友來了，因為那代表好處都來了。」
這樣的生活方式體現人與水的關係，深受認知和文化和影響，水來土掩並非唯一或是優先的解方，如果洪水必定來臨，生活區域如何被水影響、水質乾淨與否、地形和土壤狀態如何，在在都有潛力塑造讓淹水就算發生，也不致災的情況。廖桂賢反思：「如果淹水時水不髒，還帶來魚蝦補充糧食，會有什麼壞處呢？如果評估水位太高、水勢太強，房屋結構無法支撐洪水風浪，就趕快撤離，降低財物及生命安全的損失。我們其實可以跟水好好生活在一起。」
廖桂賢接著描述，這樣的智慧，在臺灣早期也不陌生。許多長輩仍擁有颱風天抓魚的童年記憶，提起淹水時都是開心的事情，那是一種與水共生的生活節奏。「只是後來，我們開始築堤、排水，水遭到汙染，水裡的魚蝦無法食用，淹水於是變得愈來愈可怕。」
湄公河流域跟臺灣的例子，揭示了「控制自然」與「順應自然」之間的張力，當人們一心想控制水、阻絕水時，由於無法認清「無論如何一定會淹水」，並且學習與水共處，以及遭遇水患後迅速回覆的練習機會，城鄉系統反而變得更脆弱。
河流並非僅帶來災害風險，也孕育豐沛文明，反映水文除了物質條件，也和文化認知，以及人們如何與水互動的生活模式共同交織開創。（圖片授權／Shutterstock，攝影／Huy Thoai）
不只築堤擋水 面對大水不一樣的選擇
湄公河畔居民面對水的態度，與荷蘭的「還地於河」（Room for the River）政策不謀而合。荷蘭長年築堤防洪，隨著氣候變遷導致海平面上升，就算堤防一再加高，仍屢遭洪水威脅。近來，他們選擇不再與水爭地，走向「與水共生」，把空間還給水。「還地於河」透過退堤、擴大河道與暫時性滯洪區設計，讓水有更多暫時停留、緩衝洪峰的空間與餘裕。「我們的水不可能永遠被束在河道裡。」廖桂賢指出，所謂的韌性，不在於有更好的技術築更高的牆，而是學會與水共存，需要價值觀根本上的轉變。
廖桂賢在〈不怕水淹，更要與洪水共生！打造具有『承洪韌性』的城市培養指南〉一文中指出，韌性絕非「加強治水」，而是透過社會內部的調適能力，提高一地的「淹水容受力」，以及回復社會經濟運作和保護生命財產的「水災恢復力」。
實務運作上如何落實「淹水容受力」和「水災恢復力」呢？廖桂賢從淹水的利害關係人互動著手。政府的水患治理政策上，容易受限於制度與部門分工，例如，水利與都市計畫分屬不同體系，都市規劃時著重土地分區的劃定，並不考慮降雨、淹水等水文條件，而水利工程師設計水道與排水系統時，也不負責未來都市發展、土地使用等考量，兩者缺乏整合。儘管臺灣的水利署已將「逕流分擔與出流管制」納入水利法中，且已推動「在地滯洪」政策，但「承洪韌性」的願景仍難以落地。
另一方面，大眾也是「承洪韌性」願景實現的重要角色，當防洪工程的效力一再被放大，會使人認為淹水是「水利」專業的處理範疇，不僅削弱一般人民承受小型淹水的能力，更導致水與人群生活區域的斷裂，人們與水之間不再熟悉。
河流的一員 從研究到行動
學術背景專精地景規劃設計的廖桂賢，在「承洪韌性」的議題上也是位跨域行動者，「比起學術論文，一般人更有機會在網路上讀到我的文章。」廖桂賢希望可以創造更多人親近河流議題的入口。早在國外進修時期，他便開始經營部落格，介紹國際水患治理趨勢與公民參與案例。返台後，除了發表學術論文，也積極參與公共討論。像是他著有《好城市：綠設計，慢哲學，啟動未來城市整建計畫》，引介各國與水共生的作法供國人借鏡。個人行動之餘，他也高度投入公民倡議，密切留意臺灣水環境與河川相關議題。像是他長年關注社子島都市開發下的處境，主編《城中一座島：築堤逐水、徵土爭權，社子島開發與台灣》一書，邀集各具專業背景的作者，從地方文化、社會網絡、生態保育等多重視角書寫和記錄下社子島的變遷歷程，其中也保留下社子島居民的河流記憶。
2020 年，他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創立 NGO 「台灣河溪網」，推動河川生態保育與復
育，以及相關公民行動。近年來，從河川保育與復育出發，開設「台灣河溪學院」課程，帶領民眾親近河流，理解水系與社區的連結。
要使社會整體思維改變，往往需要長遠的時間跟投入，在改變尚未到來以前，是什麼支撐他持續努力？他笑稱這是因為自己的「雞婆」個性使然，因為「不會因為看不到改變就放棄，正因為困難，才要一直做下去」。
2025 年 6 月，台灣河溪網協會前往峨眉與在地青年夥伴「眉朋友」踏查中盛野溪，共同進行環境普查，了解五期開發案對當地生態與環境的衝擊。
韌性的想像，是有你一起
面對氣候變遷與洪水風險疊加的未來，廖桂賢相信，「韌性」不是政府可以給予人民的能力，而是需要公民自我培養、共同凝聚的生活能力。從湄公河的居民、荷蘭的還地於河政策，到臺灣民眾重新親近溪流的行動，這些例子都提醒我們，與水共生的城鄉，不只是防洪工程的升級，更是一種時刻調整與自然關係的練習。「韌性的想像，是有你一起。」廖桂賢邀請每個人一起加入，例如，支持實踐「承洪韌性」的相關政策；參與淹水的事前整備、臨機應變和災後復原；加入河川踏查與保育復育相關活動與流域踏查，回到生活中發現自身跟水的連結；開始探問水泥化的河川面貌是否必要等，這些都是推動整個社會往「承洪韌性」靠近的重要行動，讓我們學會與水對話，重新成為河流的一員。
2025 年台灣河溪學院推出「達人領溪」系列活動，其中一場由李政霖老師帶隊宜蘭縣頭城鎮的大溪川，看見大溪川多樣的棲地環境和溪流中的豐富物種。
廖桂賢
任教於國立臺北大學都市計劃研究所，目前亦為台灣河溪網協會協會創會理事長。研究和寫作興趣為永續／生態城市、韌性理論、水患治理、水環境規劃設計等，並重學術研究和社會行動，近年致力於推動水患治理領域中「承洪韌性」概念和實作，也積極倡議河溪的生態保育與復育，以及水患治理的自然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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