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與返的直覺
利用線上地圖導航至「巫雲山莊」,首先從士林駛上仰德大道,沿途經過國安局、美軍宿舍、文化大學,車窗外的地景層層轉換,不難感受到這片土地所乘載的歷史記憶,曾有著形形色色的人與這座山產生交會、留下痕跡。車子最終在一處高級社區旁轉入巷弄,此時仍不見百年古厝的身影,柏油路止於一道門禁管制,象徵著現代化的邊界。車輛無法再前進,只能下車,沿著碎石小徑步行而下,終於在轉角間瞥見巫雲山莊的左廂房。一路以來視線與地貌的變化,彷彿層層掀開這座古厝的故事序章。古厝第五代後人林樂昕回憶,2012 年,他曾參與陽明山美軍宿舍的保留運動,後來也將行動經驗拓展至中南部。某日,一位陽明山上的夥伴傳來一份資料,他赫然發現都市計畫道路筆直劃過「那個破破爛爛的農具間」,他一眼就認出那正是祖厝的一部分。幾乎是膝反射般,林樂昕立刻發起連署,展開倡議行動,只為讓祖厝不只是記憶的遺跡,而能繼續參與歷史的書寫。在修繕的漫長歲月裡,林樂昕於古厝前菜圃耕作,朋友們也加入農事行列。透過共耕共食,他們重新與泥土對話,也一步步走進魚路古道,展開一場關於記憶、產業與現代治理的多重對話。正是在這些身體性的實踐裡,他逐漸放慢腳步並思索:「老屋,該如何重啟新生?」

古厝曾經出租給文化大學學生,林樂昕細數著在古厝留名的精彩哲人。
探索魚路古道重返古厝
古厝於2022年整修完成,當時建築師在圖紙上的正廳位置標註「神明廳」。然而,家中的神明與祖先卻遲遲不願歸駐,共同主理人陳郁琦笑著回想:「那時我們還在外面工作,可能祂們覺得我們其實沒有真的回來吧!」一句話,道出了他們對「如何真正住進古厝」的遲疑與摸索。文化的回歸,從來不僅是搬進老屋那麼簡單。他們討論著是否申請補助、如何導入商業模式、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更進一步地反思,生活是否會被展演化,文化會不會化約為商品。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只能在不斷辯證中尋找平衡。兩人最初仍有外地工作,最終辭去正職、改以接案維生,正式展開山居生活。同時,他們也注意到文化部推出「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該計畫沒有繁瑣的核銷工作,可導入具有多元可能的實驗。
重返古厝後,他們的重要行動之一,是重新走入魚路古道。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中,他們把古道放在關照視野的核心軸線,試圖理解人們如何與這條山徑編織出文史與情感的經緯。翻山越嶺的另一邊,甚至有耆老認出林樂昕然後喊道「你是那個炉阿的孫喔!」令人驚喜的瞬間,也讓他們意識到「魚路古道」這個名稱,不屬於任何一段正式記載的官道,而是來自一代代人以腳步行走出來的集體記憶。硫磺、藍染、茶葉等產業曾沿此路流動,「魚路」因此不僅活在口述記憶裡,也藏於地圖虛線與地貌痕跡之中。
巫雲山莊,恰好落在這條歷史幽徑的交會點。那是一種時空多重疊合的命定之處,他們在親身踏查與勞動中,再次摸索出一條連接過往與當下的蹊徑。

巫雲山莊正廳供奉神明,一側牆面是先祖玉照,另一側則掛著畫作,展現著古厝既公共又私人的複合樣貌。
生命與生活的回歸
摸索之路漫漫,文化探尋的同時,如何穩健營運、在地耕作也都是關卡。面對不熟悉的農事工作,他們積極請益在地農友,實際上要落實竟然比想像的更難。山上氣候多變,要仔細觀察每一方土地獨特微氣候、土質,有時遇到欠收,林樂昕兩手一攤說「再種過就好」,陳郁琦收起笑容吐槽「你這說法太布爾喬亞(Bourgeoisie),那是因為我們沒有真正以農業維生」,林樂昕停頓一下回應道「但是和以前做政策、運動不太一樣,耕種是很明確的,作物會讓我們看到明確成果,摸得到、吃得到。」原來願意嘗試,土地也會給出驚喜,原本認為不可能種植成功的馬鈴薯,在陳郁琦鍥而不捨的堅持之下,反倒收穫頗佳。從農事收成來說,他們還在和土地調適互動,人與人的關係悄然改變。林樂昕分享:「現在我們有時候會發現家門口多了蔬菜,是附近農友分享的收成,或是,有時候會接到電話,有人要進臺北市區購物,詢問需不需要幫忙代購物資。」也許現在已經沒有挑夫往來古道,古道也因為聚落興衰,部分成為大馬路,部分荒煙蔓草,然而重點是要有人往復行走,路會自然地再次形成。
巫雲山莊漸漸成為陳郁琦想像的「草山客廳」,文化社群越來越凝聚,不少山區的小農和青年,也時常來這裡聚聚、交換近況。林樂昕說「今年,神明終於給了聖筊要回來古厝」,山上總是有如此溫暖而說不明白的部分,確定的是我們看見網絡以新世代方式交織,不僅是連接地理上的兩端,更連接起人與人的日常實踐。

隨時節農事,預先種植艾草,入夏前曬乾,準備製作為天然蚊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