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新竹高中校園裡曾經的白色恐怖：專訪圖書館主任黃大展

2021 年整建後的新竹高中圖書館，又名「辛志平紀念圖書館」，由名字便可感受到這間圖書館所具有的歷史感。從只有兩間教室的藏書庫，到 1974 年辛志平校長心心念念的圖書館落成，接著到 2017 年啟動、2021 年完工的圖書館整建計畫，每一次的圖書館空間升級優化背後都有著竹中校友、在校師生出錢出力的身影，方有現在藏書達十萬冊、環境規劃有序的圖書館，並且跨世代、跨時空串起人與許許多多精彩故事，讓知識跳脫書頁，走進學子們的生活之中。

 

新竹高中圖書館的能量驚人，點開「新竹高中圖書館／辛志平紀念圖書館 」臉書粉絲專頁相簿，除了期中考、期末考期間之外，圖書館幾乎每週都有活動，從講座、電影放映、影展巡迴、書展......等等無所不包，多年來持續在校園中創造文化刺激與深度交流的機會，主題往往還扣緊臺灣文化與竹中故事，豐富多元的程度令人驚喜不已。耕耘超過十年，不間斷地將人文沃土帶進高中圖書館，背後的重要推手之一是身為圖書館主任的黃大展。這一切行動，黃大展主任總結為自己對圖書館的期望：「希望圖書館成為竹中的精神象徵、人文基地。」

 

學生領著我們前進，把對於土地的關懷延續下去

空間的故事往往來自於人，人的故事又來自何處呢？有關黃大展對鄉土的關懷，他回憶道：「我原本並沒有想當老師，大學歷史系的養成與經驗，本來讓我想成為一名文化工作者。」

黃大展分享，大一寒假時參加新港文教基金會「笨港歷史話從頭」的活動，深刻地感受到歷史與土地對於自己的意義，「原來歷史能夠讓我認識臺灣的故事」；而後他選擇至鄰近就讀大學的鹿港文教基金會服務，投入古蹟導覽活動，並思索未來若投身社區工作，自己能夠以什麼樣的角色來參與。除了與自己反思和對話，黃大展也從未忘懷對鄉土的熱愛，研究所時他轉向教育領域開始修習教育學程。黃大展回顧，在關西國中代課時期，雖然當年只是一位初出茅廬的青澀的教育工作者，然而在教學現場收穫許多深刻經驗，一路陪伴與影響自己至今。

 

當時他交給學生們一道題目：「如果有外地人來到關西，你會帶他們去什麼地方？」其中一位學生的答案直到今日仍鮮明地烙印在黃大展心中。那位總是利用假日到河邊釣魚的學生畫了牛欄河的樣子，河中有魚，學生在畫紙上一一標註魚名。「好好生活、好好觀察，原來土地不遠」，黃大展回憶，就那一刻，職涯選擇的難題有了明晰的方向。黃大展述說這份教學經驗帶來的感動：「我體認到文化工作跟教育可以結合，是學生讓我覺得在這個場合裡面可以做一些事情。」

 

從關西國中到新竹高中，黃大展繼續被學生推著向前。他說：「我並沒有一開始就想過自己會成為圖書館主任，當時只是覺得可以教書。」然而，隨著他進入竹中後，在學生熱情邀約下，他擔任土地社的指導老師，說是「指導」，他認為自己從學生身上獲得更多回饋。

 

土地社成立於 2012 年，關心學生權利及校內外的社會議題，華隆罷工、抗議竹北土地炒作、反媒體壟斷、苑裡反瘋車、反黑箱課綱、要求服儀自由，那些年北臺灣的重要社會事件無役不與，學生發聲和挺身的樣子，黃大展歷歷在目。其中，黃大展特別強調：「其實社團資源沒有那麼多，已經在念大學、研究所的學長們回來帶讀書會，他們都是義務的，甚至有些交通費都得自己負擔。」意欲將議題與人權精神帶給社團的無私與熱烈，感染了不只是後輩，還有黃大展自身關心土地、在乎傳承與連結的 DNA ，從學生交棒老師，植入竹中圖書館。
 

找回消失的竹中前輩：校園裡的白色恐怖記憶　

連結來自共享的記憶，而記憶長河的串接，立基於建造河道的基礎工程。黃大展接下圖書館主任十年來，始終掛念與致力於竹中故事的補白，不放過每次雋刻記憶的機會，並透過多元的「閱讀」行動將竹中故事找回來。

 

2017 年，竹中圖書館與長年從事二二八研究，以及積極與公眾溝通威權及轉型正義議題的鄭南榕基金會合作，舉辦「破除言論禁忌─鄭南榕 X 二二八」小型展覽，竹中圖書館館藏僅有圖書交接清冊文件，清冊所載禁書館藏始終遍尋不得，黃大展把握良機，整合基金會禁書相關收藏、新竹女中禁書館藏，配合「破」展於圖書館櫥窗舉辦「禁書展．展禁書」，希望學生感受六十年前的學長身處自由受限的言論環境，更靠近白色恐怖與二二八的時空，反思現在享有的自由。

 

傳遞故事的介質不只有書，更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之中。2022 年，新竹高中迎來一百週年，當年的畢業典禮舉辦了一場頒發名譽畢業證書的儀式，由校友會發起並交給畢聯會學生籌備，為白色恐怖時從竹中被警察帶走，因而無法畢業的竹中學長周賢農與劉家東（由其子劉奕祥代領），致上遲來的畢業證書，可說是臺灣公立高中空前絕後的創舉，其中，圖書館也扮演了校史流通窗口的角色。

 

曾經，黃大展一度以為竹中沒有政治受難者。戒嚴時期的竹中，在經歷過二二八事件的辛志平校長耕耘之下，養成了自由開放的學風「這麼自由的學校，應該不會有白色恐怖受難者吧。」黃大展原本這麼以為。

 

直到約莫十年前，黃大展接到一通電話，一位曾就讀竹中、經歷過白色恐怖的前輩表示想回母校看看，那位前輩是周賢農，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的受難者，從竹中被帶走時年僅 17 歲，跟著離開校門的，還有前輩的青春歲月。終於，被掩埋於檔案與記憶的噤聲與斷裂，跟著周賢農回到校園。「有一位學生就在竹中校園被帶走了，那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衝擊。」黃大展回憶當時的心情，他想像中，辛志平校長、主任面對檢警人員，會是堅守校門口的角色，黃大展說：「那個年代，其實有時候不一定有機會挺住。」

 

尋找過去的真實沒有想像中容易，當時因為政治事件被帶走的學生，休學單上並未寫明真正的原因，僅以「家事」註記，過往脈絡凋萎成兩字。而尋回劉家東學長的記憶拼圖之路，融入於探訪校史的旅途，劉家東的父親劉肇芳同為竹中校友，兩代竹中人皆見證過時代動盪，卻有極為不同的遭遇。劉家東是苗栗銅鑼案的受難者，閱讀當時被認定為「左傾」的書籍被迫離開校園，探訪劉家東時他已經過世，但其子劉奕祥醫師聽聞名譽畢業證書典禮後同意出席，方促成政治案件當事人，以及政治受難者後代同台的難得畫面。由校方直面歷史不義，或許對學生而言是最好的轉型正義教育。 
 

打開認知上的盲點，如同疏通淤積曾堵塞的河道，新竹高中白色恐怖的線索與記憶回到校園，從學習記得開始，隨之而來方有理解和共鳴。
 

在「轉大人（tńg-tuā-lâng）」的時刻，交給學生的一顆種子

頒發名譽畢業證書的念想在畢聯會學生身上開花結果，黃大展將照片和資料交給學生，並由畢聯會學生製作了一支影片扼要介紹名譽畢業證書。為此，他們必須了解儀式主角周賢農與劉家東的故事，組織相關的文件與史料，然後從文案、影片、影片配樂都自主完成。不到 2 分鐘的影片充滿細節，整合學校收藏的周賢農學生證、劉家東兒時家庭合照、判決書、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撤銷判決公告等資料，配樂更別具心裁地使用〈南方的木棉花〉一曲，正是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件主要當事人黎子松作曲，送給在獄中學生的曲子。

 

籌辦名譽畢業證書儀式的過程，消化成為學生生命的一部分，黃大展表感性地說，他在學生身上看見共感和連結的力量，由學生來主導儀式的進行，更具有無比強大的意義。那一年也是周賢農被從竹中帶走的 70 週年，記憶傳承給同一座校園中的學生，儘管自由與民主的真諦難以言明，透過生命的交換和傾聽，自然傳遞至下個世代。「如果竹中不是只有一個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那我們應該做的不是為了這個人而做，而應該是為了這群人做。」黃大展述說著將名譽畢業證書頒發給兩位校友所具有的不同意義，談論的是校園過去的集體記憶，卻也映照了未來的竹中學生能夠如何在歷史中找到共鳴，並與學校產生聯繫。

 

「其實高中可以是人格的塑造期，所以如果能有一些機會讓他們看到不同的風景，那應該是一個值得努力的事情。」黃大展說起為何希望將圖書館打造為人文基地的初心，在學生轉大人（tńg-tuā-lâng）的時候，以豐厚的生命故事與知識共享，陪伴他們在成長路上踏出的每一步。

 

圖書館，一座打開跨界對話的人文場域

為了將世界的寬廣傳達給學生，老師從未停下學習的腳步。2023 年台北國際書展，國家人權博物館展位上播映 VR 電影《無法離開的人》，沉浸式的影像中呈現政治受難者的遭遇，將觀影者帶入綠島新生訓導處、青島東路 3 號的苦痛現場，也觸及受難者家屬身在牢獄之外卻如監牢般的生活處境。

 

黃大展跟讀者服務組組長林詩舷不約而同地在書展體驗了《無法離開的人》，更於同年年底將電影、受難者書信、巡迴展時的展場聲音創作邀至圖書館展出，同時展出的還有白色恐怖被帶走的竹中學長故事。圖書館團隊合作無間，有賴於他們同樣在乎人權教育，不斷自我成長與進修，相信帶動學生關心社會之必要。

 

講述綠島新生訓導處女性政治受難者遭遇的電影《流麻溝十五號》上映該年，竹中圖書館舉辦電影公益包場活動，邀請 250 名學生進戲院觀影，黃大展於映前分享片中人物原形之一新竹女中學生傅如芝的故事，林詩舷用心設計提問刺激學生反思電影的內容與手法，簡單的引導收穫學生細膩的觀影回饋「而透過這部電影呈現的駭人過往，讓觀賞者都記得前人用鮮血換來的教訓，不再重蹈覆徹，成就更偉大的民主及保護他們曾經的所愛之地，才是最能令犧牲者感到欣慰而安於九泉之下的唯一途徑吧。」當年高一的學生寫下觀影感受，文字間痛苦昇華為民主意識，而非止於恐懼。

 

以「竹中的人文基地」為信念行動，圖書館用盡全力把學生找過來與書相遇：積極更新臉書粉絲專頁「新竹高中圖書館／辛志平紀念圖書館」和「說竹中ê故事-100＋N續說新竹中學 」、2024 年開辦 Podcast 節目「竹林書聲」、不定期辦理書展、攝影徵件、擴充簽名書收藏。

 

閱讀的不只是書更在於人，圖書館將被消失與遺忘的竹中人與竹中事，千方百計帶到學生面前，使學生從生活與校園開始與歷史接近，與土地羈絆。什麼是人文素養？什麼是連結？黃大展說：「我覺得，課堂上的老師都在做一件事情，讓學生成為更好的人，讓學生開始思考自己想要過什麼樣的人生，意識到『你』不只是『你』自己，除了認知自身以外的世界，如果行有餘力便去幫助別人。」訪談下午，學生間正有一場「如何過好自己的人生」讀書會，遙相呼應著黃大展的話語。當初握緊學生交付的家鄉故事，與關懷社會和土地的黃大展，已成為接力種下種子的教育園丁，未來將和更多夥伴一起，攜手使圖書館的人文能量在竹中繼續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