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生活中,我們每天都會用到水,但是似乎過於理所當然,水來自水龍頭,解渴靠瓶裝水,家鄉的河流則是凶猛、髒汙的,需要被政府整治、加蓋。大多數的狀態下,我們使用乾淨的水,排除不能為人使用的水,而漸漸地忘了水會有很多樣貌,我們更鮮少用身體去感受不同的水。楊志彬犀利地指出,這種感官的疏離,讓我們與環境失去連結,甚至忘了尊重大地。
從身體認識活的知識
談及對水的最初印象,楊志彬回憶起童年在嘉義太保鄉的三合院午睡的場景。「風吹來的時候,有一種熱的感覺,然後是一種清涼的河水感,還有一種稻米的感覺,因為河對岸就是稻米,也有一種甜甜的蔗田的感覺,空氣裡還有一些濕氣,這些其實都是在水邊的生活,沒有水就沒有稻米,沒有蔗田。」在那樣的時空裡,水、土地、作物與人的生活記憶緊密交織,如今已被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所「置換」,人們不再需要透過感官去理解環境,一切都被便利的設施與抽象的理論、管理單位所取代。因此,唯有親身踏入溪流,召喚「人類的動物性」中的感受能力,建立起與萬物共通的對話基礎,才能重新校準我們的感官和語言。「水是黏的、清澈的、冰的、熱的,甚至是髒的。」這些不全然美好卻絕對真實的感受再自然不過,「可是人們高高在上,當你都在岸邊,就完全不知道這些河川水體裡面的魚蝦的命運啦!」,楊志彬認為親身進入,才有機會成為「魚蝦」,去體會那不可測的現代社會給予的「禮物」:垃圾、化學藥品;各種討論之前,人們要用感官去認識更多真實現場積累的「活的知識」,這遠遠比僵化的書本理論更具力量。

居民在舊港島橋下自在談天,與橋上車水馬龍形成強烈對比。
從個人行動到社區同盟
當個人的身體感受被喚醒,如何讓這份感知不止於自身而能轉化為可持續的社群力量?這正是「流域學校」試圖回應的核心課題。楊志彬強調,流域學校不是要設立教育機構,而是一個串連關心在地的各個人們與社群的行動聯盟。流域學校建立在三個簡單卻深刻的「口頭承諾」,一是保持關心,二是經常回現場辦理活動,最後是當遇到狀況時能挺身而出。楊志彬直言,目標必須具象化,可以是你家鄉旁的一段溪、一口井,或是一片濕地,很真切地關心著行動者與群體可以觸及的範圍,且要常常舉辦活動,從日常生活當中找到能持續行動的機會。「假如是一年一度,偶爾去一下就沒那麼深刻,要像農夫耕田,要常常勞動。」楊志彬總結過往經驗,透過持續有趣的活動,才能「呼朋引伴」,讓更多人自然而然地親近水、關心水。最後,是備而不用,但必要時挺身而出。當人們所關心的水體受到威脅時,無論是汙染、不當開發或整治工程,人們願意站出來,用自己的方式發聲或行動。
新竹的舊港島,便是這個理念的最佳實驗場,在竹塹社區大學團隊進駐後,一場場看似瘋狂卻充滿魅力的活動一一展開。例如「橫渡頭前溪」,透過與在地里長、居民不斷地嘗試與協力,這正是「流域知識學」的生動展現。如何判斷水文、避開危險的流心、選擇安全的橫渡路線,這些知識全都不是來自教科書,而是社群用雙腳「玩」出來、透過身體實踐積累出來的在地智慧。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因共同的行動與樂趣而連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守護這片水域的「同盟關係」。他們不再是被動的旁觀者,而是與河流共存共榮的積極參與者。另一方面,舊港島的防汛、防災、撤離也有一套正式的監管系統,保障舊港島的生存安全。居民的身體實踐經驗與現代防災知識的結合,將會是舊港島在三不管法律灰色地帶,發展聚落未來定位非常重要的流域地方知識學的基礎。
從單點到系統性行動
流域地方知識學的發展必須奠基於兩種知識系統的對話, 一邊是支撐高科技工業經濟、對環境嚴密監控、基於公式量化計算、符合「法規」的水資源管理與防災管理,另一邊,則是環環相扣、互相依存的在地依水生活,對河流的認識蘊藏在人與水的具體關係之中、耆老的拾貝記憶與居民的玩水實踐中。兩者的融合充滿衝突。楊志彬舉例,「假如居民要到水裡找石頭修護水圳,先不說修護技術,光是採集石材就可能觸法!」因此「對話」需要社會機制來鼓勵持續推動的熱情與行動。然而,臺灣水環境治理的根本現況,因為「本位主義」而難以統合思維。「同一條水,可能邊坡歸甲單位、水質歸乙單位、放流又歸丙單位,隔了幾公里再從中央變地方管轄,民眾在治理迷宮中,資訊不對稱、權利不明之下,滿滿無奈與挫折,會產生巨大的無力感」。
「民主必須是有力的民主,是從有力的公民身上才能擁有的民主。」楊志彬如此指出,當公民對切身的環境議題感到無力時,民主的根基便會隨之變動與侵蝕。那麼,出路何在?他從多年經驗與日本案例中得到啟發,一個成功的流域治理,其整合平台必須深深扎根於「民間」。公部門主導的平台容易陷入本位主義的沉痾,由民間發起的平台, 具有靈活、行動的特質,能串連起所有利害關係人,進行有效的協商與整合。
楊志彬強調流域學校串連在地社群的行動,正是在為民間的整合平台打基礎。為持續性的河流關懷行動,注入「活性的知識」,試圖在既有的治理體系中,注入來自生活的真實聲音。

楊志彬指著水利銘牌,說明不同地點管轄權屬於不同單位,民眾往往因此在參與水環境議題時,感受到不便與無力感。

本文摘自
《巢兼代》Vol.20
〈我們很「水」:流域、地方與共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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